第47章 菊花饼与绿豆汤-《大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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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应熊已经吐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纠缠在一起,颠倒撕扯,不能归位,比打了一日一夜的仗更觉得软弱。他看见绿腰进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连拒绝的力气也没有。于是,那清凉解毒善解人意的绿豆汤,经由绿腰的手,一勺一勺地喂进了吴应熊的口,他们的关系就在那汤汤水水中不易察觉地亲密起来,流淌起来。

    他睁开眼睛,想勉力说句谢谢,而他惊讶地看到,顺着绿腰那艳妆的面孔,流下了两行清泪--她在为他流泪,为他心疼呢。他立刻便感动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而这是第一个为他流泪的女人。这是一个男人最软弱的时候,也是一个女人征服男人的最佳时机。此刻的他,有多么仇恨建宁,就有多么感激绿腰。

    都说"小别胜新婚",然而这一夜,建宁仍是孤衾独枕地度过。她躺在那雕花飞角的大床上,看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秋意凄凉。她想额驸现在怎么样了呢?自己本来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的,可他一回来就病成这样,哪还有心思叙旧呢。她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她来,还记不记得为她射乌鸦的往事。

    她很想去看看他,像一个真正的妻子关心丈夫那样,问问他好不好,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可是不知怎么,进府这么久,虽然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却从没有走进过额驸住的东院。或许是因为女孩子本能的羞怯与矜持,或许是因为言说不清的敬畏与尊重,她竟不敢冒然打扰他。她忽然有些羡慕绿腰,为什么绿腰这时候可以陪在他的身边,而自己反而不可以呢?

    绿腰很晚才回到上房,脸红红的,吞吞吐吐地说额驸已经吃过药睡了,说谢谢格格的关心。建宁望着窗帘上的绣花,毫无睡意,反而让绿腰把烛花翦得更亮些,问她:"额驸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绿腰有些心虚地回答,"额驸病得很重,回去后就躺下了。"

    "他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额驸睡着了。"绿腰再次回答。

    建宁点点头,眼望着帐顶,半晌却又问:"他怎么会吐得那么厉害?"

    "许是路途辛苦吧。"绿腰的声音细不可闻。她这是第一次了解到,原来在建宁的心底,蕴藏着这么深的爱意。她纷繁而迅速地动着心思,调整和布署着自己的计划,该是助格格一臂之力教授她媚夫之术呢--那是每个女人天生的功能,惟有这位格格不会、不懂--还是引着她向背道而驰,而把额驸的爱全部留给自己?

    建宁没有给她更多的思考机会,就再次催促地问:"我想去看看他,你说好不好?"

    "不好。"绿腰脱口而出,并做出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建议,"额驸吃过药睡了,倒是不打扰他的好。不如等明天额驸醒了,格格在园里摆个接风宴,让厨房做些好吃的,再让戏班子唱几出好戏,给额驸洗尘,阖府好好热闹一天,不是更好?"

    建宁虽然天真,也隐约觉得吴应熊没有那么简单,只是一席宴一台戏就可以取悦的,然而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得说:"好吧,你明儿一早去厨房传令,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好了,叫戏班也都准备着,看额驸喜欢听什么戏。"

    宴果然是盛宴,戏台前排起九折软屏,雕花大案,居中自然是格格与额驸的檀木靠背大椅,两边茶几上为管家与教引嬷嬷也都设了座位,再后面是体面些的吴府老家人,在假山下另设一桌。就连小厮、绣工等虽然不能上座,也都在屏风后席地而坐,大条案上铺着大方巾,盘里堆着些瓜子糖果,随意取食。

    戏也确是好戏,全本的《牡丹亭》,唱出了情天恨海,唱出了宇宙洪荒。建宁是一听开锣便全神贯注的,不禁喜形于色,向吴应熊道:"这戏班子好吗?听管家说,这已经是京城最好的南戏班子了。"

    她絮絮地告诉他:"戏里的人一招一式都是有原因的,你看她举起袖子遮着脸,这就是在哭了;她把袖子甩出去又收回来,表示她心里很慌乱,拿不定主意;还有那扇子,文扇胸,武扇腰,丑扇腹,媒扇肩,都是很有讲究的……"她说着,却发现丈夫置若罔闻,不禁错愕,"你不喜欢吗?"

    不喜欢。吴应熊生平是最恨这些虚头花势的,而且刚刚吐得筋疲力尽,越是大鱼大肉就越视如砒霜的,更何况还有笙锣盈耳,头昏脑胀,简直是种酷刑。可这是格格的旨意,他除了苦笑点头,又能如何呢?

    一段开场后,菜便上席了。冷盘八荤八素,有银鱼、鸽蛋、麻辣活兔、八珍烧鸡、冷片羊尾、丝窝、虎眼、果饼、松糕等,热菜却只一道,谓之"一了百当",这还是建宁出嫁前,琴、瑟、筝、笛四个合计着送她的礼物:一本大内食单。其中尤以这道"一了百当"做法最为独特:用牛、羊、猪肉各三斤剁烂,虾米半斤捣末;川椒、马芹、茴香、胡椒、杏仁、红豆各半两为细末;生姜十两切成丝;麦酱一斤半;腊糟一斤半;盐一斤;葱白一斤;芫荽二两切细,以上等香油炼热,然后一齐下锅炒熟,候冷装入青花瓮里封贮,随时食用,调成汤汁,味道十分鲜美,如一唱三叹,回味悠长。另外又有辽宫换舌羹一道,用玉板笋和白兔胎做成;酒是元宫名饮"醉流霞",甘醇浓艳,俱是民间不可得之物。

    每上一道菜,建宁便命绿腰布到额驸碟中请他尝鲜,并且不住问"好吃吗?"吴应熊每吃一口,都要费尽极大的力气压抑住那种作呕的欲望,而那道"一了百当"更让他酸水上涌,如坐舟中。他侧视着坐在身畔的建宁,真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刁钻无礼而又虚伪无聊的女子,昨天才赐他发霉的菊花饼,今天又故意摆出满桌美味,令他可望而不可咽,这自然又是她捉弄自己的新把戏了。以折磨人为乐,大抵就是这位不学无术的格格的全部本领了吧?

    通过老管家的转述,他已经知道建宁取走了镶宝小弓的事,也就是说,格格已经知道他是谁了,也已经想起了当年畅音阁楼下的恶作剧,而且决定将这个游戏一直玩下去。骗他射乌鸦犯下杀头大罪,洞房之夜的毁灭之举,大闹额驸府,下令砍梅花,赐食菊花饼,直到今天的好戏开场……这漫无边际的折磨,她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才会尽兴呢?这样的一位格格,竟成了自己的结发妻子,与自己共偕百年,纠缠至死--不,他已经死了,只要面对这位格格妻子,他的心就是死的,灵魂是沉睡的,就只有一具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躯壳供她役使、折磨、凌辱,直至彻底摧毁,就像她摧毁洞房一样。

    建宁留意到了吴应熊隐忍不耐如坐针毡的神情,不由再次问:"你好像不喜欢,你不觉得他们唱得好吗?"

    这话落在吴应熊耳中,自然又是讽刺,再也忍不住,回道:"禀格格,应熊身体不适,若无别事,恕我告退回房了。"说着也不等格格恩准,便站起身来。

    建宁又委屈又失望,这么好的戏,怎么他也不喜欢呢?她怅惘地吩咐绿腰,"送额驸回房,好好服侍。"

    绿腰立即乖巧地上前搀扶。吴应熊施礼告退,转身之际,却听到建宁充满寂寞的声音:"要是皇帝哥哥能来看我就好了,最好再带上远山和平湖。"他心里一惊,情不自禁抓紧了绿腰的手。

    绿腰从此成了吴应熊的心腹。

    她不明白额驸为什么会拜托她如此奇怪的一件事情:送信给佟贵人,且一定不可以让任何人尤其是建宁知道。然而吴应熊托付她的时候,神情如此郑重庄严,仿佛在交托自己的性命一样,这使得她不由得也产生了一种庄严感,郑重了颜色应承:"额驸放心。额驸交付的事,绿腰拼了性命也要做到。"

    吴应熊请绿腰转交的,自然便是那封李定国将军给佟佳平湖的信。他也很奇怪叱咤风云的李将军为什么会送信给一位皇宫里的女人,但是那从此成为最便捷的一条消息通道,而吴应熊则与绿腰联手成为了宫里宫外的送信使。每当柳州有信来,通过明红颜之手转交吴应熊时,吴应熊就又交与绿腰,让她在随建宁进宫时悄悄递给平湖。

    这期间,南方战局一日三变,李定国的军队日益强大,连战告捷,而远驻在安隆的永历帝对其颇有倚重之意,且于这年底亲自考选官员,整肃朝纲,南明王朝大有卷土重来之势。吴应熊情不自禁地猜测这一切与那些信件会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然而除了李定国与平湖,没有人知道信的内容是什么,连红颜也不知道;而除了吴应熊与绿腰,也没有人知道那些信到底是用什么方式传递的,连明红颜也不知道。这使得吴应熊与绿腰在这传递中建立了一种越来越密切的关系,把他们的命运紧紧连系在一起,并瞒着建宁与阖府的人日益增长。

    日子过得如履薄冰而又显山露水。

    顺治十一年,建福花园的桃花再次开放的时候,平湖肚子里的胎儿已经确诊是龙子,而建宁进宫的次数也更加频繁了。当年长平公主讲的那些故事全都重新想起来了,什么魏忠贤请巫医进宫为张皇后"捻背"暗伤胎儿,客氏以进糕点为名毒死范慧妃的儿子令她失宠……建宁想起这些就觉得寒心。尤其阿笛告诉她,太医已经不止一次在平湖的茶饭里发现藏红花,这使得整个雨花阁疑云密布,如临大敌,建宁就更加放心不下了。

    她已经知道,藏红花是一种能令人落胎的药,而且像这样的药还有很多,有些药色重气味浓的还易防范,可有些无色无嗅的就很难分辨,还有一些,像是麝香,搀在食物里能令人食欲大增,却也能令人落胎,简直防不胜防。建宁为此十分担心,甚至向顺治请求让平湖搬到额驸府里休养,直到临盆。

    这请求当然不获允准,还被宫里的人取笑说:"十四格格已经嫁了人,还这么胡说八道的。哪有妃子出宫休养的道理呢?"

    平湖也说,请格格不要再为我的事担忧吧,我会小心自己的,也会小心肚子里的这个孩子,他是我的全部希望。

    这也许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宫里的哪个女人不是希望母凭子贵、一朝飞升呢。然而建宁总觉得,当平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气氛比任何一个人都更严重,更盛大,仿佛一言九鼎,指点江山。她悄悄地在心里对平湖承应:我会尽力保护你和你的孩子的安全的,仙姑嘱托过我,我一定要为她、为你做到。

    建宁来雨花阁探访平湖时,偶尔会遇到宁妃和远山小主,倒是慧敏自从杏仁露事件后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尽管阿笛、阿瑟谁都没有说出去,连素玛向皇太后禀报佟贵人近况时也没提起过,可是敏感的宫墙还是知悉了这个秘密,并且借着风势将它传得尽人皆知。于是人们再次提起了皇长子牛钮的夭折,并将两件事含糊地说在一起,虽然没有人说破杏仁露就是导致平湖痉摩的直接原因,慧敏却也不好意思再登门了。

    于是建宁把下一个嫌疑目标定在了宁妃身上,她想宁妃向来为人冷淡木讷,对谁都不苟言笑,生怕谁占了她的便宜似的,且与平湖素无交往,也并不见得有多么相投,如何平湖一怀了孩子,宁妃就忽然变得热情起来了呢?阿瑟和阿笛提防得这样严密,还有不明药物混进雨花阁来,渠道只有三种:一是访客寻机投毒,二是厨房被人收买,三是太医监守自盗。

    太医是首先可以排除的,因为药物的事就是他揭出来的;厨房的事不便细察,却容易防备,建福花园自有灶台炊具,从此不取用宫里配饭就是了,贵人一应饮食,都是阿笛自己动手;再就是访客趁人不备投毒在锅里、饭中、甚至是任何平湖可能接触到的柜台案角了,这却是防不胜防的。阿瑟曾经忧心忡忡地对建宁说:"真希望皇上能下一道旨,传令任何妃子都不许来雨花阁探访主子,倒也清闲省心。"

    是这句话提醒了建宁,终于想到一个杜绝宁妃踏进建福花园的方法,一个十分简单直捷、非常建宁格格式的方法--她无理取闹地挑着宁妃大吵了一架,砸了雨花阁两件瓷器,惊动了太后与皇上,获得了一道禁足令:为保证佟贵人安心待产,不许宁妃或建宁任何一个人,再到雨花阁来。

    那天,阿笛和阿瑟送建宁出园子的时候,抹着眼泪说:"格格,委屈你了。"

    建宁却不在乎地笑着:"这算什么?我又不是第一次跟人吵架,不过是个宁妃罢了,从前我连皇后也吵过呢。又能怎么样?她现在变成静妃了,我可还是格格。"

    她是由衷地开心,因为自觉终于帮到了平湖,而且用的是这样玉石俱焚的方法,尤其让她觉得悲壮。她站在建福花园的门口回身向平湖挥手告别,笑容如早开的桃花般甜美。

    平湖站在桃花树下,那么孤单、瘦削,落落寡合,完全看不出有孕的样子。初开的桃花在她的身后翩跹飞落,她在云蒸霞蔚中对着建宁慢慢地挥手,单薄飘逸得像一个影子多过像一个人。

    建宁觉得心疼,她每次见到平湖,都会涌起一种保护她的冲动,只是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保护,她连保护自己的能力都没有。用一道禁足令把自己和宁妃一起牺牲掉,已经是她可以想到、做到的最勇敢的方法。

    禁足令下达后,雨花阁果然安静了好一段日子。远山仍然时时来访,但只是略坐片时便告辞,没有任何人怀疑到她身上,反都因为雨花阁近来的安静而益发确信投毒者必然在静妃与宁妃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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