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夫人梦-《大清公主》
第(2/3)页
吴应熊辞道:"奏复大事,乃是朝廷机密,微臣岂敢先皇上而阅,岂非欺君?"洪承畴笑道:"还未上奏,便不算机密,你只当寻常文章来看,纠错去病罢了,不必多虑。况且这折子与令尊有关,正该与贤侄商榷。"
仆人献上茶来,吴应熊又谦让一番,方拿起奏章来看,正为清兵进缅一事,建议"平西王臣等追剿大兵,今年秋天暂停进发,俾云南迤西残民今岁秋成得少收,以延残喘;来岁田地得开耕,以图生聚,广昭皇上救民水火至仁。而数万大兵又得养精蓄威、居中制外,俾逆贼不能窥动静以潜逃,土司不能伺衅以狂逞,绝残兵之勾连,断降兵之反侧,则饥饱劳逸,胜算皆在于我。""倘一年之内,余孽犹存,此则于来年**月间计算道路,实行进兵,则彼时云南军民渐定,兵饷刍粮凑备,土司苗蛮渐服,残兵降卒已安,并调拨将兵次第齐集,然后责成防御、分行进剿,庶为一劳永逸,固内剿外长计。"
吴应熊看了,不禁长身而起,一揖到地,说道:"果然皇上能允恩师公所请,乃滇民之福也。"
洪承畴笑道:"世侄谬赞了。我想皇上以仁义治世,原不喜用兵,若能不战而胜,自然是上乘之策。只是朝中大臣多以为穷寇易追,应以快刀斩乱麻为上。此疏能否成功,还在未知之数。"
吴应熊这时更加怀疑洪承畴上疏是受明红颜所托,若此奏得允,则南明永历朝廷与大西军均得喘息之功,向北可望自己筹募粮饷,向南可待郑成功之师来援,若得一年之期养精蓄锐,励精图治,或者南明有复苏之望亦未可知。想至此,遂恳切说道:"恩师公所言极是,料想朝臣若反对此议,理由无非是斩草理当除根,以免养虎为患云云,若奏章上多多注明云南环境恶劣,瘴疠盛行,南明内讧不止,派别林立,既便我军不发兵,亦可垂拱而冶,实不必劳民伤财,发兵进缅,或者更为妥贴。"
洪承畴大喜,遂又举笔填上"计逆贼潜藏边外,无居无食,瘴厉受病,内变易生,机有可俟"等语,复向吴应熊道:"如此,料想群臣反驳无由,圣上必然喜欢。可惜贤侄不爱做官,不然以你之眼光手段,且又深知皇上心意,只要略作争取,既使宰相、尚书,也如探囊取物矣。"
吴应熊唯唯诺诺,又说了些时政军情,不时以言语探刺,洪承畴表面似乎知无不言,分析入微,然而每每提及董鄂妃,则顾左右而言他,仍将话题回到军事上来,又极力奉承平西王神武勇猛,战无不胜。吴应熊无奈,又坐一会儿,便起身告辞,洪承畴百般留宴,吴应熊只说出门仓促,未曾禀报公主,不便迟归,告辞出门。
次日廷议,洪承畴上奏清兵入缅事,声称"兵部密咨大兵宜进缅甸,令臣相机布置。臣受任经略,目击凋敝景象、及土司降卒观望情节,以为须先有安内之计,乃可为外剿之图。"
果然有满蒙王公进言,以为当乘胜追击,以靖根株,顺治却深以为然,当朝即允所请,下旨命暂停进兵,令洪承畴札付缅甸,只要献出李定国,便可相安,倘若永历来降,亦当优待;又因吴三桂专镇云南,以其权限谕吏兵二部,命大小事宜悉听平西王调派。
洪承畴又奏请吴应熊为信使,顺治欣然允诺,向吴应熊笑道:"虎父无犬子,这个喜讯,就由额驸亲自送与平西王吧,亦可使你父子得以相聚。"
吴应熊当廷叩谢了,退朝后又特地再三谢过洪承畴举荐之恩,遂回府来报与建宁知道。原以为建宁必会哭闹挽留,岂料建宁正为了绿腰之事不得主意,听说丈夫远行,倒觉分开一段时日正中下怀,只淡淡地说知道了,又叫了管家来与额驸准备行李。吴应熊虽然诧异,不及多想,只连日将府中值钱摆设与自己收藏的古玩玉器分批挪出来当卖,悄悄交给二哥募集粮草,又借口同行未免目标太大,不如兵分两路,在云南会合,请二哥押运先行,自己再筹些饷银随后追上。二哥见他在短期内筹集如此巨资,十分高兴,并无猜疑,当即约定了会面地点,就此别过。
又过数日,吴应熊打听得二哥确已起程,方向国库领了饷银路资,带领一队精兵南下。建宁先于府中设宴饯行,又特地坐着朱**车一直送出城去,眼望着丈夫骑在马上,扬鞭绝尘而去,方望着背影洒了几滴泪,回头说:"走吧,是时候去大栅栏胡同看看了。"
大栅栏胡同就和北京所有的胡同一样,都是狭长曲折,深藏在高宅深院之间的;而绿腰住的四合院也正像建宁所猜测的四合院一样,照壁俨然,垂花门廊,院子里一畸菊花,几棵垂柳,下面设着石几竹凳,几个仆婢穿梭,猫儿狗儿打架,窗子里时时传出小童的朗朗书声,那是吴青--吴应熊与绿腰的独子,他今年三岁,刚请了老师开笔,只会一部《三字经》,每天早晚背诵。
和建宁猜想的不同的是,这院子虽是吴应熊置给绿腰母子居住的,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吴应熊支付,但他来的次数并不多,而且从不过夜。原来早在绿腰出府之时,就已经有了身孕,那时建宁正在气头上,吴应熊惟恐建宁知道了更要恼火,只得暂做隐瞒,且趁着建宁进宫之际冒死将绿腰送出府去,为的就是要保住她母子性命。次年春,吴青出生后,吴应熊曾答应绿腰,既然不能给她名份,若她想离去,自当陪送嫁妆为其择嫁。然而绿腰斩钉截铁地说,不在乎什么名份地位,只要能亲手带大吴青,哪怕一年里与吴应熊见上一面也是情愿的。话说到这一步,吴应熊没有理由再逼她另嫁,只得在大栅栏置了这份家当,金屋藏娇。
这情形在别人也许是种幸运,所谓"齐人之福",然而在吴应熊,却是一种折磨。他心中的至爱始终是明红颜,后来违心地娶了建宁,又在苦闷中纳绿腰为妾,本来已经觉得惭愧;及至后来送绿腰出府,又不知不觉与建宁发生了真感情,就更加觉得亏欠,每每背着建宁来大栅栏看绿腰,都觉得仿如偷情,既不忠,亦不洁;尤其面对一天天长大的吴青,听他奶声奶气地喊"爸爸",教他学写"礼义廉耻信",只觉如芒在背,失德败行,实非君子所为。
他一直很矛盾,既想找个时间把真相对建宁实言相告,又担心她受不了这种背叛,巴不得一生一世瞒住她。建宁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每得到一点快乐都恨不得当作礼物般紧紧搂住,生怕被人抢了去。看着她那种天真娇憨的样子,吴应熊常常觉得心疼,随着他对这个小妻子了解的加深,他已经越来越喜欢她、疼惜她、甚至爱上她了。他总想给她多一点快乐,多一点疼爱。而她又是那么容易快乐,容易满足,同样地,也容易被伤害。而他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伤害她,他只有对她隐瞒,年复一年地隐瞒下去。
如果在建宁和绿腰之间必定要伤害一个人,在情在理,他都只能选择绿腰。他只有委屈绿腰,告诉她:他不能给她名份,他不想再对不起建宁,所以,他只有将她藏身在四合院中,寂寞终老。
绿腰痛快地答应了,没有一丝迟疑。然而绿腰的心里,却从来没有服气过。她是绿腰,情爱舞台上永远的主角,世间独一无二的尤物,比公主更加尊贵的落难佳人。曲子词里到处都是"小姐落难、英雄救美"或者"公子落难、佳人垂青"的故事,这使绿腰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坚信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会守得云开见月明。
尽管,一连守了三年都没有见到任何翻身的机会,然而衣食无忧的生活使她尽可以继续自己的幻想,毫不为难地将这等待坚持下去。这渐渐成为一种理想,一种信仰,甚至是一场大义凛然的战争--建宁生为格格,嫁为福晋,而自己偏偏一出世就是身为下贱,开口奴婢,闭口该死,凭什么?自己的相貌不如格格秀丽吗?自己的才情不如格格端雅吗?还是自己的性格不如格格温柔?
绿腰从不怀疑,只要给她机会,和建宁易地而处,她一定会做得比建宁更好,更像一位知书识礼的格格,德容言工的夫人;然而建宁,只怕多活一日都难。她懂得什么,只知道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就算挂一只饼在她颈上,都还要人家帮她转到前面来才晓得吃。
尤其是在这个小小的四合院里,每个人都视绿腰为主人,喊她做"太太",吴青做"少爷",从没想过还有另一个"夫人"存在的时候,绿腰的理想就变得更加真实亲切,几乎触手可及。她对自己说,出头的日子就快来了,很近了,说不定就是明天,说不定明天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那天在绣庄遇见红袖,她最初也是慌张的,因为身份见不得光,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可是额驸公开收房的妾侍,如今又做了他儿子的母亲,她比建宁更像一个妻子,有什么好怕的?当年建宁逼她喝毒酒她都可以死里逃生,难道现在额驸爷会置她于不顾吗?只要额驸在,相信格格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她早已忘了当初建宁赐她的并不是真正的毒酒,更忘了在赐酒之际她是怎么样涕泪横流地乞求,她的记忆按照自己的心愿重组了,那重新修饰过的印象中,她自己是何等的刚直不屈,额驸是何等的情深意重,而格格又是何等的黔驴技穷,措手无策。额驸送她出府一幕的戏剧性与艰难度在记忆中被无限地扩大了,她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无论她遇到什么样的危难,额驸都会及时出现并救她脱险的。
因此种种幻想,当建宁带着众家丁忽然驾临四合院时,绿腰只是略感惊慌,更多的竟是奇特的兴奋与期待,这三年的生活太平淡太安逸了,她早就巴不得出一点事情,不管是什么样的事,只要够刺激够意外就好。更何况,公主的驾临并不意外--她早就在幻想中预演过千次万次了。
绿腰堪称娇媚地请了安,莺声呖呖,有如念白,又牵着儿子的手命他跪着喊建宁"额娘",故意轻描淡写地说:"这孩子叫吴青,三岁了,还没给格格请安呢。"又传令所有的人出来给格格磕头,并且教训说不能像汉人那样问好,得行旗人的礼,别叫人笑话咱们不懂规矩。她挥洒自如地表演着,早把满院子的人看得呆住了。
此前额驸府这边只有红袖一个人知道绿腰的存在,等进来院子看见绿腰已经心中栗栗,待见了吴青,更是目瞪口呆,连吴管家都在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今儿唱的是哪一出;而四合院的人从不知道家主"吴老爷"竟是当朝驸马,而面前这位从天而降气度不凡的年轻女子更是金枝玉叶,十四格格,不禁吓得跪了一地,磕头如捣,却不晓得皇家请安该是何种礼节,只得满口乱喊着"格格万岁"。
吴管家轻轻斥了句"该说格格千岁",便也随后跪下,叩请道:"老奴失查,请格格降罪。"红袖见管家这样,便也赶紧跪了,余人自然也都忙忙跪下,登时院子里黑鸦鸦全是人头。
建宁俯视芸芸众生,忽觉悲从中来,仿佛大风呼啸着排山倒海而来,却只是一路吹过山谷,空空荡荡。此前她满心想着来到之后必要将绿腰绑了去,至于做何惩罚,到时候先逼着吴管家拿个主意,若不满意,再问皇帝哥哥。然而此时见了吴青,唇红齿白,满脸机灵,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滴溜溜看着自己,若当着孩子的面缚了他母亲去,如何说得出口?又想着吴应熊小时候大抵便是这个模样,由不得心软,因亲手拉起来道:"叫什么名字?几岁了?读过书没有?"只当没听见绿腰方才的话。
吴青并不怯生,两手拱着大大方方施了一个礼,这才响亮地回答:"回额娘的话,我叫吴青,今年三岁,已经识了两百多个字了,会背二十多首唐诗。"
建宁微笑,忽然泪盈于睫。她在这一刻感动地发现,她是多么地爱吴应熊,当看到吴应熊的生命在另一个人身上得以延续的时候,她有多么欣喜,感同身受。不,她不能降罪于那对母子,因为他们已经通过吴青与吴应熊血脉相连,而如果她除去绿腰,就等于对吴应熊剜臂断足,她做不出来。她深深爱他,并且爱屋及乌,也在瞬间爱上这个有如吴应熊翻版的三岁男孩儿,她抱起他,轻轻颤一颤,沉甸甸地还真有点重量呢。她微笑地和气地对他说:"是么?会背二十多首唐诗呢。来,背一首给额娘听听。"
吴管家听了这句,由不得抬起头来向绿腰看了一眼,恰值绿腰也抬头向他偷偷一溜,两人眼神相对,顿时了然:建宁这一句,是已经将吴青认下了。
从四阿哥夭逝的那一天,所有人就在等待董鄂皇贵妃的结局。
她的枯萎是可以看得见的,虽然依旧美丽,但是美得哀艳,美得凉薄,那一种晶光,慢慢地消散,就仿佛蜡烛一点点燃到尽头,虽然仍在闪亮,但是人们都知道:它就要熄灭了,就要熄灭了。
令人堪虞的是皇上的健康,随着董鄂妃病势的日渐沉重,皇上也越来越疯狂,失去了常态。他开始频繁地传召僧侣入宫,谈禅论道,说生问死。
没有人说得清皇上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亲近佛法的,然而十四年秋天,在南苑狩猎偶遇海会寺住持、龙池派大师憨璞聪,则是顺治正式潜习佛教的开始。自此后,皇上便时常召请憨璞聪入禁庭求教,听说龙池派内有很多高僧,十分向往,特地遣使往江南拜谒湖州名僧玉林秀。
此前因皇太后奉汤若望为玛法,宫中朝上多敬基督,如今皇上崇尚佛教,上行下效,一时禅宗大兴,宫中嫔妃乃至太监、宫女都纷纷奉佛,汤若望在朝廷中的特殊地位顿时崩塌,因此几次三番进宫与太后商议,希望能劝皇上回心转意,不要沉迷太深。无奈顺治一心向佛,起初还对汤若望以礼相待,及后来四阿哥夭折,憨璞聪率僧众入宫为之超度,并为董鄂妃诵经安神,顺治接连几日与大师朝夕对谈,益发心志坚决,笃信虔诚。
十六年三月,玉林秀来京,福临以禅门师长之礼相待,延入万善殿供奉,自称弟子,敬之甚恭,并请大师为自己取法名"行痴",自号"痴道人",时常答对。是日说起因果循环,偶然触动往事,遂请大师往公主坟为长平超度,又特意遣人往额驸府传命,邀请建宁格格同往。
早自长平公主逝后,建宁便一再闹着要顺治带她前往祭拜公主坟,顺治每每推托。及至建宁出嫁,往来自由,每逢清明、重阳、长平生辰死祭,自会遣人送去瓜果鲜蔬,或是亲往执礼。然而自从三阿哥寄养之后,琴、瑟、筝、笛无辜惨死,建宁惟恐睹景伤心,便再未来过。这次旧地重游,又是与哥哥一同前往,备感辛酸,及见了坟上荒草杂生,庵废钟颓,更觉难过。顺治亦感歉然,亲自拈香默祝,又见坟旁新增了四座小小坟头,分别写着琴、瑟、筝、笛的名字,忽想起当年夜探建福花园,琴、瑟、筝、笛敬茶说琴,一派天然的样子,更觉感慨。
那些忠诚的前明宫女啊,她们谨小慎微了一辈子,活得那么谦恭、沉默,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来惊动别人,努力地使自己不被注意。她们从前明的缝隙里、从李自成的大火中劫后余生,在废墟般的建福花园、在清寂的公主坟旁,悄无声息而清心寡欲地延捱着时日,是最没有奢望的一种人--如果说有,就只是能够这样苟延残喘,安安静静地度过余下的日子,直到安安静静地死去。然而这终究是奢望了。她们到底不得好死。到底还是成为权力与立场的殉葬,把生命祭献给了这无常的尔虞我诈。世事无常,至此为极。
顺治连连太息,问左右道:"何以此地无人打扫?"
吴良辅正低头拔去阿琴坟上的青草,眼中早滴下泪来,听见皇上问话,忙拭了泪回道:"自从太后下旨,公主坟所有守陵人因协助三阿哥私会佟妃娘娘皆被赐死,这里便再没人看顾了。"
第(2/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