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梦里的真相-《大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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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宁对这些事向来没有主意,只得心烦意乱地说:"你同红袖商措着办吧,我明儿早起还要进宫,回来再说吧。"说完翻身向里睡下,绿腰跪安告退也只当没听见。她的心里,已经在想明天进宫的事了。

    建宁能够信得过、愿意分享心事的人,始终只有平湖。平湖是另一朵萎在枝上的花,暗香虽在,而艳色已凋。她那么冷静明理,对万事万物都有现成的答案,总能在千头万绪中得出最直接的线索,做出最简捷的决定,说出最有效的安慰。就连一意孤行要出家为僧的皇帝哥哥,高僧玉林秀都劝不回,她也能劝得回心转意,又怎会不懂得帮自己指点迷津呢?建宁相信,平湖的决定才是最正确、最明智的。

    果然,平湖在听完建宁的诉说后,立即否决了绿腰的追踪计划,婉言劝告:"爱就是爱,不论是对等的爱还是不对等的爱,完整的爱还是分散的爱,只要得到了,就是全部。不必斤斤计较,更不可得陇望蜀,勉强求全。"

    建宁不甘心:"可是我给他的却是全部啊,除了他,我心里再没第二个人,第二件事。他却不是,他瞒着我在外面安置绿腰,还跟她生了儿子;这还不止,现在他又有了别人,虽然还没有查准,可他近来往外面走动得那么频,回到家来也不肯多说话,一个人坐在往梅树林里,一会儿愁一会儿笑的,不是为情所困又是什么?"

    平湖反问:"如果他跟你实话实说,如果你猜的都是对的,你打算怎么做呢?派人杀了她,还是再接一个绿腰回府安置下来?"

    建宁低头想了一想,说:"我已经接了绿腰回来,也不在乎他再多娶一个,凭他在外面认识一百个女人,我在额驸府里也照样安置一百个好了。皇帝哥哥三宫六院,何止二三百个嫔妃?可哥哥眼里就只有董鄂妃一个,董鄂妃死了,哥哥伤心得连皇上都不想做,喊着闹着要出家。宫里宫外的人都说,若不是你拦着,哥哥这会儿早上了山做和尚了。可见做不成惟一,能做第一也是好的。我只恨他不肯对我坦白,既为夫妻,何事不可商量,非要隐瞒于我,可见那女人在他心里比我还重。"

    平湖道:"依你说,董鄂妃原比这宫里所有的后妃都更得意,只要皇上在心里认她做第一个,就算宫里再有多少个妃子也是无谓的,是吗?可皇上自己却不这样想,直至皇贵妃死后仍以不能封她为后为憾,这可不是得陇望蜀?皇贵妃虽然集三千宠爱于一身,却青春早逝,幽明异路,终究又于情何益?皇上冷落后宫,独宠董鄂,伤了那么多嫔妃的心,那些人又情何以堪?我拒绝面圣,你一直不赞成,其实皇上见不到我却会记住我,同皇上见到我的面却不能记在心上,孰重孰轻呢?皇上想念皇贵妃而见不到皇贵妃,你以为这便是得到,那又何必强求我面圣,强求在一起的片刻呢?情之为情,概因无可名状,无可限量,才弥足珍贵;倘若强求形式,那便不是真情,而是贪欲了。"

    建宁一时转不过弯来,蹙眉道:"那你的意思,到底是在一起的好,还是不在一起的好呢?"

    平湖道:"在一起也好,不在一起也好,都视乎你是否动了真情,倘若遇到合适的人,交付了一生的真情,那便是得到,至于得到的是多还是少,却是没有什么道理可言的。"

    建宁道:"依你说,情之为情,原只在乎真假,却没有多或少。那么我倒想问问,隔河相望一生,与执手相看片时,哪个更可贵呢?"

    平湖道:"能够隔河相望,已是缘份,若能相望一生,更是情中至情;执手相看,亦是缘份,即便只有片时,也当珍惜。就只怕执手片时便向往一生相守,隔河相望则必索舟楫遥渡,如此得陇望蜀,则永世不能餍足,又怎么会快乐呢?"

    建宁若有所悟,又问:"你的意思是说,我已经嫁了额驸,得以与其相守,便当知足,可是这样?"

    平湖笑道:"其实你得到的远比你自己知道的多,你与额驸的缘份,又岂只是相守那么简单?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即便他心中有些秘密你不能知道,但你只要知道你在的地方就是他的家,而他总会回到这个家里来,还不足够么?再要疑神疑鬼,刨根问底,就是自寻烦恼了。"

    建宁似懂非懂,笑道:"你的话太像参禅,我虽不能尽明,也觉得爽快多了。正是呢,从皇贵妃去世后,太后好像忽然对你好起来,不仅重新允许我进宫探访你,还把四阿哥送来让你亲自教养,大家都在猜那晚你到底跟皇帝哥哥说了什么,怎么他忽然就放弃出家的念头,再不固执了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湖不愿多谈,顾左右而言他道:"自从义王孙可望出猎时中箭而死,最近城里宵禁,戒备森严,百官外出都须禀报登册,你来了这大半日,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免得又被人闲话,太后再下道禁足令,反为不美。"

    建宁道:"就是的,我听说孙可望是被刺客射死的,你听说了吗?"平湖笑道:"我深居宫中,哪里听这些新闻去?"三言两语,遮掩过去。建宁见她谈兴不浓,只得起身告辞。

    在建宁猜疑吴应熊是不是在府外有一位红颜知己之前,明红颜已经知道了有建宁这个人。只是,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情敌竟是位公主,而且是满洲的公主。

    这些日子吴应熊每天一下了朝就会往小院里来,只要赶得及,就会亲自为红颜煎药,做饭,照料得无微不至。可是两个人这样地朝夕相处,心却并没有比从前更近,总好像有什么人什么事阻隔在他们中间,不得逾越。他们讨论南明政局,担忧朝廷下一步的举措,有时吴应熊也会有意谈起洪承畴的事情。红颜虽然听得很用心,却从不追问,显然,她仍不打算坦白身世,于是,吴应熊也只好对自己的真实身份继续维持缄默。

    这日红颜吃过药,看看窗外的天空一层层阴沉下来,知道就要下雪,想着应公子今天大概不会来了,就让老何早早地关了院门,说要早睡。可是嘴上这样说,眼睛却一直不由自主地向窗外张望,听见风吹草动,都不由得侧起耳朵,以为是应雄来敲门了。

    其实,早在她看清自己的心之前,她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应雄"。也许这是她不愿意承认,也不敢承认的,身为女儿,这样的事怎么可以由自己主动?况且,她还是个立了生死契把身心献给了反清复明大业的战士,除非应雄也跟她一样把生死身家都抛之度外,完全地无牵无挂,否则,两个人是无论如何走不到一起的。

    虽然她与应雄聚少离多,然而他炽热的眼神早已让她明了他的心意,而在她将募送粮款的大任交托给他的时候,也就等于把自己的性命交在了他手上。她就像信任自己那样信任着他,简直把他看作自己的另一半。

    这样的肝胆相照,却一直不能推心置腑。他们甚至从来没有好好地谈过一次知心话。他总是那样沉默地倾听,眼神专注,有种鹿一般的凄苦,鹤一样的孤洁。她知道自己对他隐瞒了许多事,同时觉得他对于她也仍然是个谜,她有些害怕知道那谜底,却又一直忍不住猜测。

    而一切,在梦里有了答案。

    梦里也在下雪,白茫茫的一片,明红颜踟蹰在雪中,似有所期,若有所待。寻寻觅觅间,忽然闻到一股梅花的清香,沁雪而来,身不由己,她追着那梅花的香味一路寻去,不知不觉来至一个极宽阔的院落,只见重台楼阁,亭轩俨然,分明是某户豪门内苑。

    红颜徘徊在梅花林间,不禁想:应公子呢?这可是自己当年与应公子在城墙根同游的梅林?怎么不见应公子?想着,她便听见了应雄的声音说:"原来你也喜欢梅花。"

    她回过头,却看见有个女子陪着应雄从那边走来,笑靥如花地说:"是啊,幸亏当年不曾真让人把它们拔了去。"两人挨肩携手,状甚亲密。女子说几句话,便将头搁在应公子的肩上娇笑,笑容比梅花更加明艳。有雪花落在女子的发鬓上,应雄随手替她拂去,眼中满是怜爱。

    红颜觉得心痛,她喃喃地说:"原来,你已经有心上人了。"

    可是他听不见她。他们两个都听不见她,也看不见她。

    红颜哭了。抽泣声惊醒了自己,也惊醒了守候在一边的吴应熊。

    吴应熊是在红颜睡着后才来的。老何替他开的门,既不问好,也不拒客,只向红颜屋子指了一指,便掩上门出去了。吴应熊一直走进里屋来,看到红颜已经睡了,便不敢惊动,只坐在炕沿边,看着她依然苍白的脸上,慢慢浮起一片红晕。他想她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眉头这样紧蹙着,是在担心南边的战事吗?他握住她的手,希望可以用这种方式传达自己的关切与支持,使她在梦中感到一点安慰,感到不孤单。

    正是这一握,使他们的心在瞬间连通,让他在她面前变得透明。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犹豫,不知道该怎样同她坦白。以往每次聚散匆匆,隐瞒事实还情有可原;可是这次,他有这样多的机会与她单独相处,却仍然没有告诉她自己已婚的事实,这已经不是隐瞒,而迹近欺骗了。可是,她从来没问过,他又怎样说出口?

    但是他不知道,甚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如果太爱一个人,爱得割心裂肺灵魂出窍,就会两个人变成一个人,在某个瞬间走进他的心里去,看到她本来不可能看到的事实。

    并不需要他自己说一个字,而红颜已经看到了一切。只是,她不知道她看到的人就是建宁,而建宁是个格格。但是心痛的感觉让她知道,那个女子对他很重要,她和他的关系,比自己跟他更近。这种比较让她背脊发凉,有着莫名的孤苦感,孤苦得仿佛置身在茫茫黑海中,无助地一点点地沉没下去,而他近在眼前,却不肯伸手拉她一把。她在沉没的绝望中哭泣起来,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说:"红颜,我在这里。"

    睁开眼,她立刻接触到他的眼神,四目交投中,他和她猝不及防地,同时看穿了对方的心意--那是爱。千真万确毫无遮掩的挚爱。

    一时间,她和他都颤栗了,在莫名的感动中莫名地悲哀,同时在想:原来他(她)也是爱着自己的!然而,自己却如何回报这爱?他是已经没有了自由身,而她,则已把自己交给了反清复明的大业,只会爱国,不会爱人--爱对于战士来说,是多么名贵而不可承载的事情!

    明红颜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凄苦过。她知道,错过了应雄,今生她都不会再遇上一个人像他这样懂她、敬她、爱她的人。如果能同他在一起,两个人相濡以沫、相敬如宾,不论怎么样的乱世,应该都有他们遗世独立的空间吧?然而偏偏她却不能对时局置身度外,更何况,他已经是有妇之夫。

    她垂下眼睛,轻轻说:"明天,你不要再来了。"

    吴应熊闻言,心就像被重锤砸了一记似的,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总有一天明红颜会离开他,离开京城,回到永历帝的身边,为国而战,直至为国而死。他爱了她这么久,一向聚少离多,醒里梦里都在盼望重逢,盼望相守,多一天,再多一天。这些日子的相伴,是上苍怜悯他的痴心,厚待他的礼物,是他们最好两个的缘份。他应当满足。他知道明红颜会同他说再见的,不是今天,也在明天。

    他只是没想到,她说的话,却不是"我要走了",而是"你不要再来了"。她必定知道了些什么,是他身为吴三桂之子的身份,还是他娶了满清格格的事实?

    "为什么?"他苦涩地问。对红颜,他一直在爱慕之余有着更多的敬畏。他早已在心底对她发过誓:凡她意愿所向,他必赴汤蹈火而为之,绝无反顾。即使她要他离开,他既便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好这样做。可是,他仍然忍不住要问,为什么?

    "应公子,你以后不要再来了。"说话的竟然是老何。他急匆匆地走进来,就好像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并在替红颜回答吴应熊的疑问一般,简截地说:"应公子,你被跟踪了。这地方太危险,非但你以后不必再来,就是明姑娘也必须尽早离开。"

    吴应熊无言了。认识这么久,他从没听老何开口说过话,甚至一直以为他又聋又哑。然而现在才知道,老何非但不哑,而且口齿清晰,语气果决。然而他太悲伤了,悲伤得连惊愕的力气也没有,他只是默默地从身后将一只锦袱包裹的小弓取下来,托在手上递给明红颜,半晌方道:"你回到南边,难免与清军冲突。倘若有需要,可持这只弓求见吴三桂,相机行事,或有所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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