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一岁荣亲王-《大清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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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建宁盗妃出宫的计划还是败露了。

    正月里节庆多,宫中不免有些赏赐,吴良辅带人托着盘颁至景仁宫时,见只有阿笛领着众宫女出来领旨谢恩,却不见容嫔、阿瑟,问时,只说容嫔病重不见客,看时,又见帘幕低垂,十分严密。心中便有些怀疑,却并不说破,只隔帘请了声安便又带人去了。

    然而吴良辅不声张,那跟随的小大监们却多留了个心眼。尤其是小顺子,跟着吴良辅这许多年,耳濡目染,早已学到了万事留一手的自保绝技。皇上身边的太监,几乎各个都有靠山,为宫里不同的嫔妃作眼线,出卖皇上的行踪,收取额外的好处。

    小顺子的买主,是钮钴禄远山。

    当远山得知了景仁宫的古怪后,便猜测这里面必然藏着什么大蹊跷,大秘密,只恨不能深晓底里,沉吟半日,想得一个主意,吩咐小顺子道:"这件事没凭没据,倒不好声张的。你听我的话,去太医院宣个太医,引着往景仁宫去一趟,就说太后娘娘听说容嫔病了,让太医去看看。料想太医院也好,景仁宫也好,都不会当真到太后娘娘跟前问个真假,就是问,我也自有办法应对。等咱们探明了景仁宫的虚实,抓个满错儿,再到太后跟前讨赏去。太后知道你这样忠心能干,说不定从今往后认你做心腹,你岂不飞黄腾达?"

    一习话,喜得小顺子抓耳挠腮,几乎不知道怎样奉承远山才好,不住点头说:"贵人想得真是稳妥周到。奴才若能得到贵人提携,定不负贵人的大恩大德。但有所命,刀山火海也为贵人去闯。"遂袖着手颠颠儿地去了。不出一个时辰,仍又回来,喜不自胜地告诉:"贵人的妙计果然妥当。这回探准了,容嫔娘娘果真不在景仁宫里。太医废了半日口舌,起初她们说什么也不肯给太医诊视,奴才再三说是太后的旨意,娘娘不让太医诊脉,奴才不好回禀的。阿笛听了,这才从帘子里请了一只手出来叫诊脉。待太医要看面色,就死也不肯答应了,这还不是有鬼?依奴才看,里面根本就是阿瑟在装神弄鬼,就是不知道佟妃娘娘去了哪里,做什么要唱这一出空城计。"

    远山听了,也想不出来,且命小顺子回去,自己往太后处请安。昏省之后,众命妇奉承太后颜色说笑一回,一时众人散去,远山故意落在最后,先娉娉婷婷地行了个大礼,方犹犹豫豫地回道:"有件事,搁在臣妾心里,若不向太后说明,是对太后不忠;若说出来,又觉对姐妹不义……"如此惺惺作态一回,方向庄妃耳边将事情说了。

    大玉儿略一思索,已经猜到平湖无端失踪,必与建宁有关,当下并不发作,只叮嘱远山且勿声张,却命小顺子次日早晨来见,当面吩咐:"你往神武门去守着,如果十四格格进宫,就说我的话,不必停轿,径直抬到慈宁宫来。她一日不来,你就一日守在神武门,连吃饭也不许离开,明白吗?"

    小顺子不明所以,然而这是太后亲口所命,而且是下命给他一个人听的,那就不仅是一项重要的任务,更是一种无上的荣耀了。别说只是少吃一顿午饭,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也没关系。因此紧张得早起饭也不敢多吃,水也尽量少喝,生怕为内急误了大事。一大早便两手叉腰站在神武门前,自觉比师父吴良辅更加威风。

    这些年来,他一直仰着师父的鼻息生活,早已觉得不甘心,生来就是奴才的命了,这也不怨什么,可是一辈子当奴才的奴才,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可是师父深得皇上信任,地位巩固不可动摇,他根本没有机会越过师父的头去,就只能靠给嫔妃们卖情报获取一点蝇头小利,说到出人头地,却从来都看不到什么希望。这回可好了,这回如果能攀上太后这棵大树,从此有了慈宁宫做靠山,自己在宫里的地位就算是坐稳了,说不定将来还可以与师父吴良辅平起平坐呢。

    如此守至第二天,终于看见十四格格的朱轮紫帷大车摇摇晃晃地驶到了神武门口,格格携着一个侍女装扮的手一同下车登轿,命道:"去景仁宫。"

    小顺子以前所未有的敏捷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挺身拦住轿子:"传太后娘娘懿旨,请格格往慈宁宫一行。"

    建宁一愣,吩咐道:"知道了,你且回慈宁宫复命,我随后就来。"

    小顺子道:"太后娘娘请格格进了宫,直接就去慈宁宫谒见。特地叫奴才等在这里。"说着,喝起轿夫便叫开步。

    建宁同平湖在车中面面相觑,忙问:"怎么办?我说肚子疼,让他们停轿,你趁机逃跑好不好?"

    平湖摇头:"太后一定是都知道了,我们越是耍花样,就越多麻烦。还是实话实说好了。"

    "实话实说?说什么?说我接你出去玩好不好?"

    "不要撒谎。就说我思念玄烨,求你带我出宫见儿子最后一面,又求你把玄烨带回家里,请了一位治痘疹的名医给他看病,如今三阿哥已经大好了,所以你才送我回宫。或许太后看在三阿哥痊愈的份儿上,不会为难你。"

    建宁道:"我才不怕太后为难我,横竖我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要犯的不是死罪,她最多骂我几句,不会拿我怎样的。我是怕她找你麻烦。"

    平湖摇了摇头,也不知道是说不怕呢还是说不必担心。建宁便也不再说话了。从神武门往慈宁宫不多远的路,两人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仿佛走了一辈子那么长。一时到了门前,二人下轿进来,跪下请安。

    太后大玉儿端坐在炕上,手肘支着炕几,只慢慢地啜茶,只当没听见。两人无奈,只得跪着垂头不语。足有一盏茶工夫,太后方慢慢放下茶杯,抬起眼皮说了声:"起来吧。"

    两人谢了起身,垂着手一声儿也不敢言语。太后并不理睬侍女打扮的平湖,却用闲聊一般的语气问建宁:"格格多久没进宫了?"

    "没多久啊。"建宁胆颤心惊地回答,"上次进宫是三天前。"

    太后微微一笑:"那就是佟妃失踪的那天喽?"

    建宁一惊,正不知该作何答话,平湖已忙禀道:"谢太后惦记,臣妾在此给太后请安。"

    大玉儿故作惊讶道:"原来佟妃也来了。我不是叮嘱过你,好好在宫里养病,没事儿不用来慈宁宫请安的吗?"

    平湖垂头道:"臣妾听说三阿哥患了痘疹,出宫治疗,惟恐遭遇不测,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因此一时情急,就趁十四格格进宫时,求格格带臣妾出宫见阿哥一面。请太后降罪。"

    太后点点头道:"原来如此。你身为妃子,居然擅自出宫,原本罪无可恕,不过母子连心,也在情理之中,我就罚你禁足三个月,不许离开景仁宫半步,你服么?"

    平湖道:"臣妾尊旨,谢太后开恩。"

    太后又点一点头,继续道:"十四格格胆大妄为,扰乱后宫,我要是再任你出入宫帷,还不知要惹多少麻烦。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你再擅自进宫,凡在宫中走动,必要经我特别下旨,记住了么?"

    建宁虽然难过,也只得苦着脸答应,暗想找机会求求皇帝哥哥,或许总有转寰之机的。

    只听太后又往下说道:"但是妃嫔私自出宫,三阿哥又从住处失踪,这些事光凭你们两个是做不到的,必有奴婢内应。做奴婢的,不能安分守己,看见主子胡闹也不劝阻,反而欺君罔上,装神弄鬼,如果饶了她们,这后宫还有规矩可言吗?传我的旨:景仁宫、公主坟两处宫婢玩忽职守,看护不力,皆当处死,以儆效尤。"

    平湖、建宁一齐大惊,忙又跪下苦苦哀求。大玉儿面无表情地听着二人求了半晌,便如赏花听戏一般,直待二人哭累说哑了,方将手轻轻一抬道:"我累了,你们退下吧。这件事,我主意已定,不必再说。"

    建宁还要再求,平湖却将她一拉,暗示不必再说。二人退出宫来,建宁哭道:"太后娘娘的样子好凶。我从小就怕她,可是从来没像今天这么怕她。她说杀人的时候,连眼睛都不眨的。我们现在怎么办呢?要是再想不到办法,阿琴她们就没命了。而且,以后我们想见面也难了。我们去求求皇帝哥哥好不好?"

    平湖摇头道:"皇上现在全心都在董鄂妃身上,连三阿哥出宫诊治都不闻不问,又怎么会为了几个宫女的生死跟太后作对呢?太后这次大开杀戒,除了警告我们两个之外,多少也是拿着这件事向皇上示威,同时告知后宫,她仍然操纵生死大权,要使众人心存敬畏。这件事注定是无可挽回的了,是我害了阿琴她们。"

    建宁讶道:"她们要死了,怎么你好像很平静似的?你不为她们难过吗?"

    平湖道:"我当然难过。但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我多难过也于事无补。而且,如果玄烨知道与我相处的这三天时间是用很多人的性命换来的,也会更加珍惜,从而记住我的每一句话。那么,阿琴她们就死得不冤枉了。"

    建宁愕然地望着平湖,忽然感到很陌生,就好像第一次认识她。她在平湖的脸上,看到一种孤绝冷峭的神情,就好像她心中有一件极重大的事情,除了这件事,其余所有的人和事都无所谓,都可牺牲,都不在意。那样的神情,建宁从前在长平公主的脸上见过,在孔四贞格格的脸上见过,而今天则在庄妃太后的脸上也见到,那是摒绝了正常的人伦感情后的一种果敢坚决,心无旁鹜,在她们眼中,除了一个至高无上的目标之外,世间的万事万物,都只不过是棋枰上的一粒棋子罢了,讲究的是"落子无悔"。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下棋的人,不能忽视每一颗棋子,但也不能太执著于每一颗棋子,既可拈起,便可放弃,必要时,丢卒保车亦在所不惜。建宁忽然觉得心寒,在平湖心中,自己,是不是也只作为一颗棋子存在,随时皆可为了平湖那个至高无上的目标而放弃?她与阿琴阿瑟她们,对平湖来说有区别吗?

    顺治十四年十月七日,董鄂妃于承乾宫产下一子,这是顺治帝的第四个儿子,也是他最喜爱的皇子,自此更加日夜留连于承乾宫内,不肯略分恩泽于诸宫。诸妃谋之于太后,晨昏定省之际,难免酸风醋雨,口沫横飞。

    太后带笑听着,等她们说得口干舌燥了,方叹道:"我十二岁嫁给先皇,姑侄三人共事一君,什么事没经过?后宫里的这些心思又怎么会不明白呢?不过讨好皇上,要靠你们自己的本领,我这个做太后的,当然巴不得皇上雨露均沾,也好开枝散叶,子孙绵绵。我也不是没有劝过皇上,可是你们太不争气了,董鄂妃怀胎十月,你们都没有抓住机会,现在她诞下皇子,立了大功,皇上自然更加宠爱她了,我又怎么帮你们呢?"

    远山道:"皇贵妃怀胎十月,可是到了第九个月还是霸着皇上,十天半个月才轮到别的妃子一晚,匆匆聚一面就又背出宫去了,都难得见第二面,又怎么有机会表现呢?"

    太后仍然带着那个慈祥而又无奈的微笑,很包容地问道:"那依你们说怎么样?"

    众妃子纷纷献计,这个道:"最好找个错儿,把那个董鄂妃送出宫去,不许她见皇上的面。"那个说,"要是太后下旨,让皇上与董鄂妃一个月只能见一面就好了。"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却没一个主意可行。其中惟有远山若有所思,含而不语。

    太后不置可否地听了半晌,遣散众人后,独留下远山与皇后如嫣两个,先向如嫣道:"皇上偏宠东宫,的确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最不利于广开皇嗣的,但是皇上已经大了,这些事我不便太多干预,倒是你这个皇后,统领六宫,是应该好好同皇上谈谈了。"

    如嫣为难道:"太后不是不知道,皇上最不喜欢跟我说话的,每次见了面,总是故意跟我说汉人的话,我又听不懂,怎么谈呢?"

    大玉儿不耐烦道:"你进宫也这么多年了,听不懂,不会学吗?你身为皇后,母仪天下,学习汉话也是份内事,我听说你没事就往静妃那里去,慧敏脾气虽不好,学问也还不错,为什么不跟她好好学学呢?"

    如嫣委屈道:"我是在学啊,可是皇上说的话好难懂啊,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不是成语就是典故,我哪里学得来呢?"说着,捂住脸哭起来。

    大玉儿更加心烦,斥道:"好了好了,我又没骂你,说几句就哭,我们博尔济吉特家族的脸面算是被你丢尽了。"又转向远山道,"你平时最多话的,今儿怎么不声不响?所以我把你留下来,问问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不好当着人面儿说。现在人都散了,你有什么,就说吧。"

    远山喜不迭地跪下来说了一声"太后英明",未及说明,却先请罪道:"远山虽然想到一个笨办法,可是冒犯太后威仪,故而不敢说。"

    大玉儿道:"有什么冒犯不冒犯的,你且说来听听,我不怪你就是。"

    "远山斗胆,想请太后装几天病。"

    "装病?"大玉儿一愣,但立刻就明白过来,"你是想让我装病,然后传命后宫诸妃侍奉,再留下董妃不放她回去,好让皇上与她见不到面,可是这样?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

    远山垂头道:"我也是从容嫔娘娘患病这件事上想到的。佟佳娘娘从前何尝不是深得皇上欢心?然而自从生了三阿哥,得了一场大病,就再也不肯见皇上的面了。"

    大玉儿暗暗心惊,这方察觉,原来远山的用意还不止是霸占皇上几天,更希望借自己之手除去董鄂。董妃刚刚生产,倘若以侍疾为名留在慈宁宫,失于调养,极有可能重蹈平湖的覆辙。这人的心思,又深又毒,竟是后宫里的一个厉害人物,虽然对自己不足为害,却不得不小心留意,防她惹事生非。当下并不表态,只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董妃刚刚生产,还未出月,论理晨昏定省一切礼仪皆免,不妨等些日子再做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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